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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的头脑困惑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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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关于一个想法以及这个想法如何在一群聪明人的大脑中折腾的故事。

  至于这个想法的背后是否有真实性,则与讲故事人无关。读者必须自己去做出判断。有一人对此没有丝毫怀疑,他将是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

  也许我们对这个想法还一无所知。它起先在少数人的口中流传,然后出现在杂志和畅销出版物中。一时间成为时髦的话题。当时你一定听说过,尽管你也许已经忘了。公众的注意力总是如星转斗移一般。如今这个想法还在人们的大脑中不时闪现,既没完全消失也非十分活跃,没有联系也无影响。这是一个奇异而又几乎难以令人置信的想法,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这件事的发生是有可能的。

  这个想法产生于约瑟夫·戴维斯先生的大脑。戴维斯是个文人,敏感,聪慧,受过很好教育。这个念头是在他处于麻木状态中产生的,那种状态最容易让奇怪的念头进入大脑并驻扎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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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这想法诞生于11月的一个早上,在天文俱乐部里。

  然而,在我们描述这个想法对午餐后坐在俱乐部吸烟室里的约瑟夫·戴维斯先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之前,也许最好先告诉读者一些有关他的事情。

  我们就从一开始说起吧。他出生在本世纪与上世纪之交的春分之日。一来到这个世上他就显示出活力和早慧,他的“机灵”曾给母亲和保姆们带来了快乐。依着我们人类的行为方式,他降落到这个世界,刚一睁眼,便盯着周围的一切看,随手抓起东西放进嘴里,并开始模仿,发出声音,分辨声音,就这样,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奇怪世界的图像在他头脑中渐渐形成。

  保姆给他讲故事唱歌,母亲给他唱歌讲故事,家庭教师按时来给他上课,后来又是家庭教师又是学校,还有许多人,许多图画,单音节字的小书,然后是正常的多音节字图书,声音美妙的大个子牧师,声音沙哑的小男孩们,以及形形色色的人们不断告诉他这些那些事情。于是,渐渐地,世界的模样,对自己的认识,他将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被希望做什么,在他大脑中越来越清楚了。

  然而,他只是慢慢地才意识到,他头脑中那幅世界画图里有些东西,也许并不存在于其他人的头脑中。总的来说,他们向他显示的世界好像是真实的、确切的,就在那里,如此而已。他们告诉他,这个世界有纯粹的好东西,有可怕的坏东西,还有你根本想不到的野蛮粗俗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有好人,有坏人,有了不起的人;有你喜欢,羡慕,服从的人;有你不喜欢的人;有富有的、触犯了他会向你起诉,不小心则开车撞你的人;有贫穷的、为你做事只索取微小报酬的人;一切都不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小心翼翼,快快活活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自然无忧无虑。

  只是,有种感觉不知不觉地在他头脑中产生——它是那样难以察觉以致于无法就此提出问题——仿佛这个实实在在确信无疑的世界在这一点或那一点上躲躲闪闪,模糊不清,遮遮掩掩,好像背后藏着完全不同的其他东西。它从来不是透明的。通常十有九天这个世界是完整无缺的,但接着就有那么一会儿,一个阶段,一段令人困惑的时期,这个世界就像是一扇画屏遮掩着什么——它掩藏的是什么呢?

  他们告诉他那个源自地中海东部沿岸诸国的神,那个亚伯拉罕、艾萨卡和雅各布的神创造了整个宇宙,星球和原子,从开始到结束用了六天时间,把这个世界造得美妙绝伦,完美无缺,并让所有一切运转起来,又经过一些被称为堕落和洪水的必要过程之后,进一步调整安排,使人世间的幸福与安全达到极点,使我们的约瑟夫得到永恒的保佑,这在约瑟夫是十分乐意接受的事。接下来,他们拿出那些最令人信服的亚当、夏娃、该隐和亚伯的画像给他看,让他玩诺亚方舟,给他讲简写的《圣经》故事,关于赛弥尔,关于所罗门和大卫,以及他们传给我们的伟大教训,从地中海东部沿岸诸国和岛屿传开直至覆盖整个世界的救世诺言,这些他都深信不疑,因为那时他还没有比较。任何东西都可能是真的,除了他被带进绿色大草地时所感受到的颜色的不同。他被训练成一个单纯地相信一切的小安格鲁人。

  然而与此同时,他在家里发现了一本里面有很多动物图的书,这些动物同那些出入伊甸园和登上诺亚方舟的动物大不相同。还有面容愁苦的男人的画像,看上去好像早在亚当和夏娃被创造出来之前就生活在那里了。似乎所有东西在亚当和夏娃被创造出来以前就存在着,但是当他开始对这个没有文字记载的世界产生好奇心,提出疑问时,他的家庭教师却用巴掌给了他当头一击,将这本扰乱人心的书藏了起来。它们只不过是“《圣经》上所说的洪水到来前的动物”,她说,诺亚没有费力去救它们。而当他说这些动物中有许多会游水时,她却叫他不要去做科莱佛金斯先生。

  他尽了最大努力不去做科莱佛金斯先生,并尽了最大努力去爱亚伯拉罕、艾萨卡和雅各布的上帝,并怕他,对造化的智慧和美丽充满感激,因为它先是在他出生前将他投入地狱之火,然后又让上帝承受他认为实在毫无必要的巨大痛苦来拯救他。为什么上帝要这样做?是什么需要他这样做?其实,他所要做的就是开口说话。他只是动动嘴就把整个世界创造了出来。

  约瑟夫尽了最大的努力调整自己的感受以适应人们对这个世界既定的看法。既然圣经上所说的大多数事件现在已经过时,既然他的母亲、家庭教师、牧师、学校老师,所有在他眼里具有权威的人都使他相信只要付出一点信仰和服从,一切都会稳稳妥妥、顺顺当当。此后,就他而言,他确实舒舒服服过了几年。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费脑筋。他把它丢在了脑后——直到他长成青少年,岁月的魔力送来探寻究竟的怪风又一次吹开他大脑里那些杂乱来理的储藏柜。

  他上了圣·荷巴特学校,后又去牛津的卡母波恩。对英国公学有许多不合理的批评,但这一点是不容质疑的,那就是它们确实给了一部分孩子某种教育。在那些年代,圣·荷巴特经常有活泼的讨论,它不是那种只是游戏加考试的学校,在那里反对19世纪后期实利主义的气氛十分浓烈。不论是校长还是教师都正视这个事实,即疑问是存在的,孩子们应该去了解它。

  科学课教师处于教职员中的少数派之列,他从一技术学校转到圣·荷巴特;这所公学的精神镇住了他。圣·荷巴特并不忽视科学,但对教员却有些轻视。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接受了一些科学教育,以便他们能够懂得什么是科学。

  由于戴维斯智力超常,他专门学习古典科学那部分;然而在公学的科学课上他却极不出色。不是被烧瓶灼伤了手指,就是在化学课中间休息时打碎了好几个玻璃容器;他认为生物学最讨厌。他喜欢户外的兔子,被圈在笼子里的则让他不舒服,从生理上感到难受。为此他受到许多奚落。当他带着疑问去寻找答案时,他意识到自己早期对《圣经》故事和拯救计划以及所有一切的怀疑过于轻率。作为陈述事实的言论,它也许没有一般意义上的真实感,但那是由于语言的缺陷加上宗教兴起之时地中海东部诸国人的智慧和道德观念特别低。为了解释象征、寓言,和不确切但有教益的故事,必须创造一个伟大的朝圣地。像大卫和雅各布这样的人并不适合表现目的,但这点最好被忽视掉。

  创世的故事是象征性的,它与地球上生命延续的事实不一致并没什么关系,堕落则是神秘而无法解释的事情的象征,为什么在历史上当堕落事件已经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时还要有一个补救,这是任何一个理论家都不会梦想去讨论的事。信仰和说教这样的事使约瑟夫·戴维斯很快迷惑了,信仰和说教没有使他信服,倒反而让他忙碌而困惑。

  然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总有另一套完全不同层面上的观点出现,作为对《圣经》、教堂和说教最初解释的全部修正。它告诉他,现存的西方文明体系建立在什么样的神话基础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事实,即它是建立在那个基础和宏大的纪念仪式上的,尽管逻辑上没有意义,以及一种道德规范之上,这个规范也许会是最终的仲裁,却构成当代社会生活的丝丝缕缕网络,社会生活没有它们就无法进行。因此所有的自由思想者和理性主义者或麻木不仁,或目空一切。讲理性的人们不发表意见,他们不否认。他们在另一层面上思考和生活。你不可能再重建宗教、社会习俗、政治传统,就像你不能重新改变人的骨骼一样。

  这一切使得约瑟夫·戴维斯不敢乱说。关于伊甸园和约拿的争论过去了。他只有正视历史和社会。基督教和教堂,独裁和政治机构,社会等级,好像都在模模糊糊之中瞪着眼睛朝他看。“对我们进行质疑没什么好处”,他们似乎说,“我们在这儿,我们在起着作用(他们似乎是在起作用)”。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实?

  在牛津读书的时候,他偶尔或谈或思考,似乎思考了很多并相信自己确实思考了很多。那个孩童时代就百思不解的二元论问题看起来一点没有得到解决。世界即此的观点不再是他批评的主要对象,但却使他创造出世界可能即此的又一种看法。这个表面一切顺理成章的世界也许从根本上讲是矛盾的,但结构上却是一致的。既容纳了浩瀚的谎言又让人对它有不断的担忧。事情就是这样。

  这件事延续了这么久。有一段时间他有些摇摆。一方面是描写目前生活色彩明快的故事,窗前的故事,母亲膝头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为人们接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得到生活的指导,这里有稳定的政府,合理的社会秩序,能战胜任何挑战的机构,善行受赞美,是非有明断,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另一方面,要反对这个世界就如同用暗示的话语,不和谐的声音,阴暗处的窃窃私语,和模糊不清的威胁来讲述一个遮遮掩掩的故事。在那个批评现实生活的阴影中的世界里没有他的位置,也没有向他提供任何东西。没有具体形状只有疑问。色彩明快的故事似乎最安全,最明白,最适合他成熟的想像;于是,他尽最大努力告诉自己,那一点异议和不和谐的想法,最好留在大脑中等待成熟。

  在大学的三四年里,我们都必须做出重要的决定;我们选择自己的道路,以后回头的机会会很小。约瑟夫·戴维斯先生思路敏捷,文笔流畅,早就开始写作,而且在来牛津之前就已经写得非常好了。总之,他选择了写作。他父亲留给他一笔丰厚的钱财,况且他也没有非得为线工作的压力。他决定写生活中勇敢的有信心的方面。他要使自己出名。于是,他开始写激励人们精神的书,对异议和怀疑做无情的嘲笑。“我写的东西,”他说,“应该有旗帜飞扬,鼓角争鸣。不吹毛求疵,不颠覆破坏。”社会学就要过时了。因此,他委身其中。他先以成功的勇敢的历史故事为开端,接着写有史记载的辉煌壮丽的历史片断。

  《理查王和萨拉丁》是他的第一部书,接着是《唱歌的水手》,然后是《锤击剑舞》,再后来,他围绕人的事迹,讲述亚历山大、凯撒和成吉思汗快乐的历险,还有伊莉莎白时代海盗和探险者以及诸如此类的故事。然而,由于他天生善于写作并具有特殊敏感的天性,所以他写的越多,也就读的越多,知道的越多,想的——这是最糟的——也越多。

  他不应该想。当他选择了立场,他就应该像一个有理性的人,停止思考。

  除此之外,一些人对他批评得十分尖锐,对一个完完全全的胜者来说,他对批评实在太在意了。

  他开始对自己要做什么犹豫不决起来。也许他正处在年轻人“成长”的第一个微妙的衰退期,一个任何年龄都可能出现的阶段。他写作时的轻松和自信在减弱,明显的阴影出现在他的英雄形象上。他有时会接受非常破坏性的事件,但接着又为此道歉。他发觉这样使得他的一些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但却影响了他直率的风格。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失去了内心的灵活性,但却在暗暗地为此担忧。

  然后,他勇敢地但也许是不明智地决定,用一种将人类历史刻意浪漫化了的形式对怀疑的事物,对实利主义和悲现主义进行最猛烈的攻击。它将是一部向人类证明上帝行为的世界史,同时也向人类自己证明自己的行为方式。它将是一场伟大的游行——一场人性的演示。

  出于某种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搞清楚的原因,他没有从创世之日而是从沙那平原写起,通过智慧老人回顾历史之口来讲述早期历史。从遍布世界的巴比伦通天塔开始。

  公正头脑看待的历史常常留有余地,以便对复杂纠葛进行分析,并且不显示人都在得胜,正确总占上风——从长远的角度看,这是对的。《人类的传统,承诺与斗争》——他正在考虑的几个题目中的一个——就意味着除了其他事件还有与邪恶事实的争斗。有时事实会非常顽固和邪恶。

  他在黑死病这一事实上陷入困惑。他写了关于灾难使人高贵的一章——现在认为写得太草率了——三种灾难依次为:洪水,火灾,鼠疫。为此他不得不阅读大量有关书籍。他终于找到写作的切入口,并受保罗·库如夫《微生物的猎手》一书的鼓励,借用作者的材料,再注入宗教信仰,然后扩展他的著说,解释这些严加看守的黑祸是如何在整个历史中一直是人类灵魂的兴奋剂(好在再也不那么急切地需要了)。然而他发现黑死病流传期间人类英雄行为的记录非常少。所有记录下来的内容都是关于那个时期是如何的恐怖,我们人类的行为,充其量,也不比吃了毒药的老鼠的惊慌失措好多少。不管怎样,这就是历史记录所显示的东西。尽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字里行间寻找英雄业绩,尽管他以诗人的情感在研究中加上了一点儿创新——直感,让我们这样说。虽然他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情感。直感太多可能会贬损其学术性,使他成为空谈家,而其他同行只会乐得引以为戒。

  但突然他的思想开始走神。他意识到自己劳累过度了,而他却不能摆脱,这正是劳累过度的通常表现。劳累过度带来一连串忧虑和失眠。他躺在床上想着黑死病和倍受折磨的人类可能陷入的可悲行为。旧记录上那些生动的描述反复在他脑海中出现。起先只是黑死病使他苦恼,后来他对人类辉煌的信心开始崩溃。一个裂了缝的手铃通报一辆敞开的马车正穿过黑死病流行的伦敦街道,人们再一次被叫唤出去搬运死人。这让他又一次想起拿破仑的事业和战争中成堆的尸体。当文伍德·瑞德已经写了“人类的殉道”,他问自己,为什么还要写“人类的伟大游行”?他发现他在批评自己的早期作品,关于伟大的亚历山大的“年轻的征服者”。

  他曾以自豪的口吻述说那个故事。如今在这个黑暗的早上,它却让他有了相反的感觉。他头脑里有某种东西在与他产生冲突,在向他挑战。“你的亚历山大,”它说,“你的伟大的亚历山大,亚里斯多德的学生,按照你的说法,是这个世界最有智慧的人,然而实际上,你知道,他只是一个缺乏教养的败家子。你为什么要颠倒事实?纯粹出于偶然——大多历史故事都是偶然的。他发现自己在一个腐朽的,人人自顾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没有一个成年人能管住他,给他应有的教训,他很走运,有一支完全由他支配的装备完善的军队。他并没有做任何努力,一切都是垂手而得。他叫那些傻瓜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当你写到他把希腊文明带给波斯、埃及和印度时,你不过是将早已发生的事记在他的功劳簿上。为什么?希腊文明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利用了它。他将它拣起,掷过可怜的大流士头顶。打烂它——就像今天的那些独裁者很可能破坏你们的文明一样——没有人敢反对他们。他将属于希腊的荣耀变成碎片,再由罗马人将其拾起。他浪费了马其顿人的骑兵和步兵方阵,就像我们今天的傻瓜要浪费航空飞行一样。没有一点好处;没有一点结果。亚历山大只是没有目标的世界中一个毫无才智的偶然现象。想想他的屠杀和掠夺以及妇女和儿童的悲惨生活,世上普通人的生活。为什么你要写有关亚历山大的这些浮华的东西?还有关于凯撒的——有关所有可怜的人类英雄的?为何你要坚持这样做,约瑟夫?如果说你以前不知道,那么现在你知道了。报纸应该告诉你。可为什么你要假装那种命运正在展开?正是这些导致了英国方式,板球,和不列颠王国。还有什么可说?为何你要继续这样?你歌颂的那些伟人从来就不存在。人类的事情比你写的要复杂得多,微妙得多。圣人是罪人,哲学家是傻瓜,宗教乃胡言乱语。如果有金子,那也是在石英里。还是正视眼前的现实吧。也许为此可以做些什么。”

  他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走动。

  “可是我以为几年前就没有这些疑问了,”他说,“如果我这样想,怎么能继续写‘人类的盛典’?在这本书上我已经花了近一年的时间了。”

  他感觉像一个古代的隐士受到恶魔的责难。不过古代隐士至少还可以祈祷,在胸前画十字,驱除恶魔。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也试着这样做。可是当他跪着时却感觉像在演戏。他不相信谁会听他的诉说。他不相信如今谁还会相信什么——除了牧师、教士、教皇。这些人已经习惯跪着,脑海里全是空洞的陈词滥调。

  他只祷告了一半,便又站了起来。他无法祷告。

   
3


  可是这个奇怪的感觉——是否可以称作精神双重性?——这种自我怀疑,这种为保证选择正确的努力,并不是搅乱戴维斯宁静的惟一原因。其他一些与他的文学工作并不直接相关的事情也同时影响他那极为敏感的头脑。

  当他沿着瑞根大街从皮可迪里车站朝俱乐部走去时,各种不尽人意的事,新的旧的,相互交叠着缠绕心头。每一件都在刺激他,为难他,并进入他的潜意识中,每当他试图打消一个,另一个便立刻出现。天空灰灰的,浓云密布,这样的天气于他丝毫无助——事实上与他绝对不对劲。他自然地想到如果他今天穿的是外套而不是薄薄的柏帛丽外衣,则要聪明得多,同时他感到空气又湿又闷。

  在所有这些烦恼中最主要的一件事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要做父亲了。很少有男人能非常冷静地面对这种情况;它唤醒大脑所有各种被忽视以及未被开凿的区域。至今还没有心理分析家对未来父亲大脑里想像的潜流做一番调查。也没有人试图对未来父亲做一番访问。在这里,我们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约瑟夫·戴维斯先生身上。他对他的妻子早已经有一种奇怪的模糊不清的感觉,妻子这样快就将父亲的责任和焦虑强加进他已经发热的精神活动中,期待使得戴维斯的困惑变本加厉。

  此时,那种想像的微妙感受又出现了。文人的大脑里积累的一大堆名叫词汇的锋利工具,时不时会割伤自己。两三年前,当他想到他的妻子时,“不可思议”一词突然出现在他脑海。还有“超脱尘世”。她比他小十五岁,结婚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然而,他不得不认识到,她不可思议,非常不可思议。

  一开始,他单纯、直接、恳切地爱她,而她似乎也爱他。对她,他并没有想许多;他只是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一样爱她。他们的早期婚姻生活是自然幸福的;她学会为他打字,两人相亲相爱,难舍难分。后来,不知不觉渐渐地就有了变化。他对她的满意消失了,而她则好像离他远了。他越来越觉得从她那里得不到反应。

  接着就出现那个令人难忘的晚上查尔斯·里德-->患难与忠诚-->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仿佛是在按照一个事先约定好的信号行事,后门顿时也被同样不客气地捶了起来。他们被包围了。但面对这些令人惊恐的声音,玛格丽特似乎恢复了几分镇静。她轻声说道:“就说他先前来过,但是走了。”接着,她一把抓住杰勒德,几乎是把他拽上了通往父亲卧室的粗陋楼梯。她自己的卧室就挨在这个房间的那一边。

  捶门声一声接一声。

  “谁这么晚还敲门呀?”

  “打开门你就明白了!”

  “我不给强盗开门,因为正经人现在都睡了。”

  “这是法令,马丁·威顿哈根,快开门!不然你要后悔的。”

  “噢,我想这是狄尔里奇·布劳尔的声音。什么事使你这么老远地从特尔哥跑来?”

  “打开门你就知道了。”

  马丁慢腾腾地抽出门闩,狄尔里奇和另外四个人冲了进来。他们把等在后门的同伙也放了进来。

  “喂,马丁,杰勒德伊莱亚斯在哪儿?”

  “杰勒德伊莱亚斯?唉!他刚还来过哩!”

  “刚还来过吗?”狄尔坦克奇脸色一沉,“那么,他现在在哪儿?”

  “听说他已经去意大利了。嘿,出什么事了?”

  “没啥。他什么时候走的?你总不会说他是冒着这样的暴雨走的吧?”

  “原来是杰勒德·伊莱亚斯惹了什么麻烦。”马丁轻蔑地说道。接着他点燃了蜡烛,冷漠地坐在火旁,着手给箭尾经常磨损的那部分弓弦缠上点细丝线。“让我告诉你们,”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知道他有个叫贾尔斯的弟弟——一个生得怪模怪样,大脑袋大胳膊的矮鬼吗?好了,正是他骑着匹骡子拼命地赶到这儿来,吼了几句。我离得太远,没听到那家伙讲的话,只听见他的声音。不管怎么说吧,是他使得杰勒德马上动身的,因为他一来,又是哭,又是亲吻,过后杰勒德就走开了。他们的确告诉我他是去意大利——也许你们知道意大利在哪儿,我可不知道。”

  听到这番话,狄尔里奇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因为话里找不出毛病。一个比马丁更聪明的人也许会撒谎过分,反而引起怀疑。但马丁干得很出色。他只是说了要他说的谎话,而没有自作聪明地编造任何东西。

  “伙计们,”狄尔里奇说道,“我想他说的是实话,我原来就跟市长说过会有什么结果。他亲自碰见那矮鬼骑着彼得·拜司根斯的骡子从塞温贝尔根出来。他说:‘那小鬼准是被派到杰勒德那儿去过了,那么杰勒德准是在塞温贝尔根。’我说:‘唉,主人,现在为时太晚了。我们本应该先想到塞温贝尔根,而不是为了那些该死的羊皮纸找遍特尔哥的大小角落,白白耗费我们的时间。要晓得,除非我们找到拿走羊皮纸的人,否则就休想找到羊皮纸。如果他是在塞温贝尔根,而他们派矮鬼去见他,那么一定是警告他我们在搜他。他现在已到了好些英里之外了。’我就是这么说的。那该死的灰白脸丫头!她用机智战胜了我们长胡子的人。我就是这么对市长说的,但他硬是听不进道理。伙计们,每人一件湿漉漉的外衣,这就是办这差事的全部报酬了。”

  马丁朝着狄尔里奇的脸冷冷地笑了笑。

  “不过,”狄尔里奇补充说道,“为了使市长满意,我们得搜搜这间屋子。”

  马丁马上变得严肃起来。

  这一神色的改变没有躲过狄尔里奇的眼睛。他思考了片刻。“你们两个人把守屋外面,一边一个,以免有人从上面的窗子跳下来。其余的跟我来。”

  他拿起蜡烛登上楼梯,后面跟着他的三个同伙。

  马丁独自一人留在楼下。

  这忠实而勇敢的老兵垂着头。起先都那么顺利,现在却要命地突然一变!他忽然想起事情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杰勒德要么是在彼得的卧室里,要么是在玛格丽特的卧室里。两间房子离地面都不很高。杰勒德可能会从屋里跳出来。狄尔里奇留了一个人在底下,不过那怕什么?在半分钟之内杰勒德再加上他将是二比一,而在那短暂的时间内有什么办不到的?

  马丁走去把后门半开着进行监视。烛光照亮了彼得的卧室。“该死的傻瓜!”他说道,“难道杰勒德会让他们像抓个姑娘那样抓住吗?”

  烛光又照进了玛格丽特的卧室。还是不见有窗子打开。要是杰勒德打算跳窗子跑掉,他不至工等到人都进到房里才跳。马丁马上看出了这点,于是离开后门,来到楼梯脚下,倾听动静。他想,杰勒德一定是趁所有的来人都在屋子里时就跳窗跑掉了。没有动静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觉得这种判断正确。但这个判断很快就被无情的事实突然推翻。

  从里间卧室里传来了微弱的叫声——玛格丽特的叫声。

  “他们逮住他了,”马丁痛楚地说到,“他们抓到他了。”

  马丁很快想到,如果他们把杰勒德带走,他的生命就一个钱不值,如果他遭到不幸,玛格丽特就会心碎。他像一只野兽在寻找逃路那样,眼睛狂乱地向四周转来转去,顷刻之间下定了决心——一个在当时那个铁血时代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兵士所特有的决心。他轮流地走到前门和后门,学着秋尔里奇·布劳尔的声音厉声说道:“看好窗子!”然后他悄悄地把两道门关上闩死,拿起弓和六支箭,一支安到弦上,其余的放在箭筒里。他把刀放在他后面的一把椅子上,刀柄朝着他,就这样等候在楼梯底下,沉着而坚定地准备好于掉那四个衙役,或者被他们杀掉。他估计在他们还没有接近自己之前就能用箭干翻两个,而杰勒德和他则不得不碰运气跟剩下的两个进行肉搏。再说,他曾见过由于这种冷不防的突然袭击,人会变得惊慌失措。假如布劳尔和他的人在扑向他之前哪怕踌躇一秒钟,那他就能射倒三个,而不仅是两个。那么,真理一方必操胜券。

  他没有等多久。玛格丽特的房里响起了脚步声,并且越来越近。

  烛光和声音都在向他逼近。

  马丁的心尽管这样坚定,但听到人们正在这样走向他们的死亡,或者给他带来死亡的时候,也禁不住跳得很厉害。相比之下,给他带来死亡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在一个十英尺见方的战场上,四个人是很大的兵力优势。而杰勒德又可能被绑着,无法相助。不错,我们曾看到这个老兵在贾尔斯鬼火面前吓得发抖。但在面临真正危险的这一可怕时刻,他却毫不动摇,硬是挺着身子,目光炯炯地站在那里迎接战斗,做好夺取别人生命和丧失自己生命的两手准备。多么冒险的一着!赢了就是马上流亡,终身流亡;输了就是倒毙在他站着的地板上。

  狄尔里奇·布劳尔和他的人发现彼得刚睡着不久。他们打开他的衣橱,用刀子捅他钉在墙上的短吻鳄鱼,又望望他的床底下。这是一间大卧室,显然到处都是藏身之处,但他们没有找到杰勒德。

  接着他们走进玛格丽特的卧室。一看那卧室就令人失望——房间又小又空,连一个衣橱也没有,倒有一个大的壁炉和烟囱。狄尔里奇的目光立即落在这些东西上面。在这里,他们看到塞温贝尔根的美人睡在一个不到一英尺高的旧木柜上,柜子上看不出有东西,因为被单雪白,玛格丽特自己的内衣也雪白。她躺在那儿,活像一朵落在车辙里的百合花。

  忽然她醒了,带着吃惊的样子坐起来,看见有几个男人,便开始微弱地尖叫,向他们求饶。

  这样一搞,自然不能不使狄尔里奇·布劳尔为他办的这件差事感到羞愧。

  “有件麻烦事,”他略感狼狈地说道,“美娘们,我们不会伤害你。你安静地躺着,闭上你的眼睛,想你的新婚之夜吧。我们要搜搜这烟囱,看看杰勒德师傅是不是在这儿。”

  “杰勒德!在我房里?”

  “为什么不会呢?人们说你和他——”

  “残忍啊!你们明知有人已经把他从我身边赶跑了——从他的故乡赶跑了。这是个借口,你们是贼,你们是歹徒,你们都不是塞温贝尔根的人,要不然你们都会更清楚地了解玛格丽特·布兰特的为人,而不至于在世界上这么多房间当中偏偏闯进这间卧室来搜她的爱人。啊,多勇敢呀!四个武装到牙齿的彪形大汉跑进来侮辱一个可怜的姑娘!你们自己家里的女人一定不是好样的,要不你们就会十分尊重她们,而不敢侮辱一个好名声的姑娘。”

  “得了,趁我们还没听到更难听的话走了吧,”狄尔里奇急忙说道,“他不在烟囱里。棍棒敲破的伤口,贴贴膏药治得好;但女人的舌头是把双刃的匕首,而一个姑娘又是乳臭未干的女人。”说罢,他匆忙地打退堂鼓。“我原先就对市长说过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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