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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茫茫宇宙人无数

  我瞪大了眼睛——并不是我不同意他的话,而是觉得他说了等于没有说。

  铁天音急速地来回走动,可以看得出,他想到了什么,可是却又抓不住中心,所以十分着急,他转了足有三分钟,才又重复了刚才的话一遍。

  然后,他又打起转来,忽然又站定,大声道:“假设圈套置于很久之前,那时,人还是原始人。”

  铁天音显然是想把事情在只有很少数据的情形下,作一个全面性的假设。一般来说,这样做,吃力不讨好,但对于分析能力特强的人来说,自然是例外。

  所以,我向他笑了一下,鼓励他说下去——在才一开始的时候,铁天音多少还有点犹豫不决,但这时,则已充满了信心。

  他先用力挥了几下手,才道:“我的假设,请用最简单的方法去接受,别在逻辑上纠缠,不然,会越来越胡涂,不能理解。”

  我向他作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铁天音又重复了一句:“假设它们在人类还是原始人的时候,就布下了圈套,目的是使未来世界出现,而结果,未来世界果然出现了,这说明了什么?”

  我回答得很快:“说明他们的计划成功了。也就是说,他们的圈套成功了。”

  铁天音抿着嘴,用力点了一下头:“这就是伊凡所说,‘没有人逃得出’的意思,因为人类的发展,完全是依照它们布下的圈套在进行。”

  我皱起了眉,我已经隐约感到他想说什么了。

  铁天音继续道:“未来世界,是由机械人替代了人类,成为世界的主宰。而机械人不会自己产生,是由人类制造出来的,人类从原始人到懂得制造机械人,一直以为那是人类的进步,却不知道已进入了圈套,正在不断地自掘坟墓。”

  铁天音用十分低沉的声音,语调也不急不缓,但也还可以显示他心情的沉重。

  我一面听他的分析,一面心念电转,知道我所想到的,和他的分析,已十分接近。

  他深吸了一口气,停了片刻:“人类从原始人开始“进步”,变成了文明人,开始的时候,自掘坟墓的行动还相当缓慢,到后来,却越来越快——记得一句对近六十年人类进步的评语吗?”

  我点头:“是,当美国宇宙飞船登陆月球时,科学界一致认为,人类近六十年的进步,比过去六千年更多。因为从有正式纪录的第一次飞行,到人踏足月球,只不过花了六十年的时间。”

  铁天音不胜感慨:“科学文明的进步速度,以几何级数在加速,终于,未来世界出现了,一切都依照圈套的安排进行。试想,最初,当人类还是原始人的时候,未来世界的主宰,安排了什么样的圈套,才能达到目的?”

  他望向我,我也望向他。

  我们互望了好一会,才同时开口,声音都高亢得有点异样:“智能。它们给了原始人……智能,引诱人类走进发展文明的圈套。”

  在我们这样说了之后,铁天音气息急促,说的话也快了起来:“那是最原始的大圈套——原始人一有了智能,就开始发展文明,而各种各样充满了智能的文明,同时也附带产生了各种各样充满了智能的罪恶,人类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罪行,都是人类有了智能之后才产生的。”

  他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激动,甚至连脸色也变得青白。

  我和他的想法一样,可是由于长期的文化背景影响,所以想到的略有不同。

  他胸脯起伏,双手握着拳:“未来世界主宰,布下的圈套,就是在伊甸园之中,蛇所做的事。上帝不让人类去碰禁果,可是蛇却引诱了人类。”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一字一停地道:“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

  我知道那是基督教圣经上的句子,铁天音又道:“眼睛明亮了,就是有了智能,也就是踏进了圈套。”

  我缓缓点头,一字一停地念:“绝望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铁天音点头,表示他明白我念的,是老子《道德经》中的句子。

  我道:“圣、智、仁、义、巧、利,全是人类有了智能之后的产物,也不是全人类个个都进了圈套的,至少李耳先生,就早看穿了那是一个圈套,可惜没有人听他的,或是入迷途太深,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铁天音大是感叹:“故绝望弃智,大盗乃止——庄周先生也明白,明白人类的行为非彻底在根本观念上予以改变不可,但是,少数人的觉醒,毕竟敌不过精心布下的圈套,人人汹涌地向圈套中挤进去,各的圈套,利的圈套,权的圈套,智的圈套,进步文明的圈套,科学飞速发展的圈套——”

  他略停了一停,我接了上去:“流芳百世的圈套,想君临天下的圈套,唯我独尊的圈套,无穷尽追求的圈套,大大小小,一个套一个,最后,人类就到了被毁灭的境地,机械人主宰了一切。”

  铁天音一摊手:“就是这样。”

  我吞了一口口水:“所以,陶格夫人临死之前,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她指的是脑,一切人类的智能,皆从脑部产生。”

  铁天音又重复了一句:“就是这样。”

  我受了他的感染,也在心中说,就是这样:人类在有了智能之后的一切发展,都是早已安排好了的,人类互相残杀,普通智能的人受到超级智能的人役使,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超级智能者也一样,他们的命运,也早受圈套所控制,看看人类历史上的伟人智者,他们的行为,简直愚蠢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就是这样,可以说全人类都不能避免,就算看出了这是个圈套的人,也不能避免。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陶格的一家人知道了这一点,想告诉我这件事,我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全人类进入了大圈套,如果是才开始,或许还有得救。而现在,人类文明已开始了六千年,要人类“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就像是人堕进了浮沙之中。才开始或者还可以获救。到如今,不但已经没顶,而且还陷下去了几千尺,怎么还能脱身而出?

  铁天音想到的,一定和我相同,这可以在他那种古里古怪的神情上看出来——人所面对的事,如果是有可能做得到的,那就会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去做。如果是明知绝无可能做得到的,就根本不会去做,虽然无可奈何,但也有异样的轻松。

  这时,我和铁天音,都非常相信我们的分析,但是也明确知道,绝非我们的力量能挽回!

  所以,我们在互望了一回之后,就不约而同,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呆了好一会,铁天音又道:“整个人类的文明大进步,是一个大圈套,而每一个人一生短暂的生命,是小圈套,没有什么人可以脱得出,反倒是既愚且鲁的人”会有希望,聪明人,智能者,都无可避免地在圈套之中打滚,罕有能滚出来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停,有点像喃喃自语:“像我父亲那样,算不算是从圈套之中滚了出来呢?”

  他向我望来,我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父亲铁大将军,曾经手执兵符,统率雄师百万,威名赫赫,权势无限,可以说是人类中出类拔茭的人物,为众人所钦仰,但是结果又如何呢?结果是,隐居在人所不知的小乡村之中,度其余年!

  我想了一会,缓缓摇头:“像令尊这样的情形,大多数会遁入空门,据说,当年纵横天下,断送了大明江山的李闯王,也以当和尚告终。”

  铁天音苦笑:“他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真正看透了性情,倒是真的。”

  我长叹一声,没有说什么,因为我不信铁大将军真的“看破世情”——我也根本不相信在全人类之中,时至今日,还会有真正看破性情的人在。举我自己为例,道理我全懂,而且懂得十分透彻,可是我就做不到真正的看破世情,非但看不破,而且还热中得很,积极参与,享受人生,离看破性情,差之远矣。

  当下,我们又说了一会,我拍着铁天音的肩头:“我要到苗疆了,温宝裕那边,你多照应他一点。”

  铁天音笑:“好,可是陶大富豪那里,你要去打一个招呼,不然,温妈妈心血来潮,找上门去,可就拆穿西洋镜了。”

  我答应,花了十分钟,就办妥了这件事,铁天音送我到机场,到分手时,我又道:“你熊和原振侠医生在同一个医院,真是幸事。”

  铁天音笑:“这位原医生,是世界上最不务正业的医生,我到医院工作已经大半年了,竟连一面也未曾见过他。”

  我也感到好奇,像原振侠医生那样,上天入地,算是逍遥自在之至的了,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也一直在圈套中打转呢?

  我忽然又想到:我呢?我自己又知道不知道?而且更主要的是:知道了又怎么样?有什么方法脱身?即使不想全人类脱身,只求自己脱身,能不能做得到?

  在航程中,我不断在想着这些问题,神思恍惚,也自然没有结论。

  到了那个小机场,我见到了白素,由当值警官陈耳陪着她,看来愁眉不展,闷闷不乐,那架直升机,就停在机场那一角。

  我急步奔向她,她也迎了过来,两人相拥着,我不知有多少话要向她说,她看来也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但两人都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好一会,我才道:“小人儿呢?”

  对女儿,仍然沿用当年的叫法,白素闻言,长叹了一声:“她不肯跟来。”

  那时,我们仍然拥在一起,我只感到,白素全身乏力地依在我的身上,从她的声音、神态来看,她实在是疲倦之极——我从来也不知道,她竟然也会如此疲累。

  那使我感到十分难过,因为不论是为了什么,都不值得她这样心力交瘁地去应付,不值得!

  剎那之间,我百感交集,最主要的,自然是对白素的爱怜,我叹了一声:“怎么一回事,好象快乐已经远远离开了我们。”

  白素垂着头,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不住抖动,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谁说的,我……没有……不快乐。”

  我又叹了一声,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为了我们的小人儿?”

  白素不出声,也不否认。

  我叹了第三声:“你安排了一个计划,要把另一个人完全纳入你的计划之中,这种行为,必然失败。”

  白素的声音无奈之极:“可她是……我们的女儿。”

  我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行,就算你的女儿自小在你身边长大的也不行,别说她是由猴子养大的。”

  白素默然不语,我拥着她向直升机走去:“要安排人如何在计划中生活,人做不到,只有未来世界的主宰才做得到,事实上,人类的所谓历史文明的进化,就是一个计划,一个圈套。”

  白素抬起头来,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你又有了什么奇怪的遭遇?”

  她对我了解深切,知道我忽然有了这样的议论,自然是有了新的经历之故。

  我略想了一想,在登上直升机之后,就开始把我的遭遇,向她说了一遍。

  等到我把经过讲完,直升机正在千山万峦的上空飞行,白素看来,正在专心驾驶,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在思潮起伏。过了一会,她才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你和一个小朋友,根据少量数据而作出的大胆假设。”

  我点头:“是,我们所得的数据极少,也不知道未来世界发生了什么问题,使小机械人死亡和失去了它们对陶格一家的控制。但是陶格一家所透露的讯息,已足可以作出假设。”

  白素又静了片刻:“事实上,我很佩服你们所作出的假设,也可以投赞成票。”

  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两下,表示我的欣慰。

  白素又道:“可是我却看不出,这件事,和我们切身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我自然知道,白素所谓“切身问题”,是指我们对红绫的态度问题。这一点,我在旅途上,已经想了好多遍,早已有了答案。

  我道:“如果全人类都进了早已安排好的圈套,一切的行为都在圈套之中进行,那么,我们的女儿红绫,就是极少数,能够脱出圈套的人之一,因为她自小就和人类社会完全隔绝,我不知道这一点有什么意义,或许,将来未来世界的解体崩溃,就靠这极少数未入圈套者的努力,如果她自己喜欢把自己纳入人类生活的范畴之中,那没有话说。既然她不喜欢,又何必非把她也拉进圈套来不可呢?”

  我一向喜欢长话短说,但是这个“切身问题”,关系到了两个和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我也不免长篇大论起来。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

  我叹气:“从你的神态上可以看出来,你已经筋疲力尽了。告诉我,你们之间的关系,坏到了什么程度?”

  我一问,白素先是震动了一下,然后,神情黯然之极。这不禁令我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们……不至于互不理睬了吧?”

  白素声音苦涩:“更糟。”

  若不是身在直升机的机舱之中,我一定直跳了起来。我瞪大了眼,望着她,白素叹了一声:“早几天,她离开了蓝家峒,和一群猴子,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好不容易盼到她回来,却远远看到我,就奔了开去,当真是望风而逃,我真的那么可怕?”

  白素的话,令我又是难过,又觉得好笑。

  白素努力想把自己的女儿训练成文明人,开始,红绫由于好奇,也很有兴趣,但显然,白素的努力,很快就不被接受。

  红绫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生活,不肯接受他人的安排,即使是亲如母亲的安排。

  我正想说“由得她去吧”,白素接下来的话,真正令我大惊失色。

  白素道:“这孩子,她纵跃如飞,要避开我,我哪里追得上她?我想过了,把良辰美景找来,请她们两人,不离左右看着她,不能由得她去野,老和猴子在一起。”

  一点也不夸张,我听了之后,冷汗直冒,双手乱摇,一时之间,竟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一会,才发出了一下嘶叫声:“万万不可。由得她去。”

  白素道:“她是人,总得过人的生活。”

  我疾声回答:“她是一个不在圈套中的人,没有必要和别人一样。”

  白素的神情委曲之至:“良辰美景在那样奇特的环境中长大,她们也知道到瑞士去求学。”

  我说得十分缓慢:“如果你认识到人类一直在追求的一切,在歌颂的一切,都不是人的本性,都只是为了能在未来世界出现,都只是人类在自掘坟墓,那么,你就会为我们的女儿庆幸,她会是阴谋诡计的幸存者。”

  白素呆了片刻,这时,直升机在蓝家峒的上空盘旋,并不下降。白素道:“你这种想法太古怪了,我实在无法接受得了。”

  我摊开手:“没人要你接受,只是要你不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相信我,红绫很快乐,我们作为父母,何必要她到文明世界去争名夺利,出人头地?”

  直升机陡然倾斜,迅速下降,不一会,就降落在蓝家峒的空地上。

  我才一探头出机舱,就看到了奇景。我看到十二天官,围成了一个圈子,把红缓和两只银猿,围在中心,看样子是不让突围。

  红绫和银猿在包围圈之中,左冲右突。十二天官各有非凡的技艺,只见人影纵横,耀眼生花,双方的势子,都快疾无伦。

  倏忽之间,只听得红绫一声长笑,已和两头银猿,三条身形,电也似疾掠出了三丈开外。

  然后,陡然收势,二猿一人,搂作一团,不但红绫在哈哈大笑,连两头银猿,也在发出类似人笑的“咯咯”声,令人骇异。

  我早就看出,十二天官的身法虽然快,而且合围之时,还大有阵势,但是也围不住红绫,红绫先不突出,只是在逗着好玩。

  这时,看十二天官时,神情狼狈,很有几个累得脸红气喘的。

  白素在我的身边,跃到了平地上,十二天官看到了她,都有尴尬的神情现出来——这种情形,一望而知,是白素离开的时候,曾要十二天官看住红绫,可是结果是十二天官根本看不住红绫。

  我也一跃而下,只觉得高兴莫名,和白素大有懊丧的神情,完全相反。我是真正感到高兴,看到红绫拍着手,又笑又叫的情形,我才知道什么是天真烂漫,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她的快乐,浑然天生,完全不受任何羁绊,她的快乐,是肆无忌惮的,无拘无束的,这种境界,据称要经过不知多么辛苦的修为,才能达到目的,但红绫却早已获得了。这岂不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我心中高兴,一面鼓着掌,一面向红绫走去。这时,白素也走向红绫,在又叫又跳的红绫,一看到了白素,竟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睁大着双眼,虽然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但是那种戒备之情,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心往下一沉,走近白素,低声道:“看,你成了快乐的破坏者。”

  白素不说什么,站定了脚步,我也不向前去,只是向红绫招手——因为她如果不想接近我,我也追她不上,她如果想接近我,自然会走向我。

  红绫迟疑了一下,慢慢向我走来,一面仍不住地望白素,大有忌惮之色。

  我抓住了她的手,笑:“妈妈的功课太多?”

  她立时大点其头,口中咕咕发声,我抓摸着她的头发:“看来,你还是一个野人。”

  红绫咧着嘴笑,我不禁感叹:“一个快乐的野人,比一个不快乐的皇帝更幸福!”

  白素也上来握住了红绫的手,看来她们之间的冲突,未至于不可开解,实在是白素对红绫的要求,太不符合红绫的本性了。

  后来,我才知道白素要红绫学的知识之多,实在令人吃惊,终于使红绫叫出了:“这些知识都没有用处,一点用处也没有。”从此拒绝再学。

  当天晚上,我、白素、红绫和那两头银猿,在溶溶的月色之下,红绫已经睡着了,白素道:“我要把她带到文明社会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坚决之至,显得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想了一想:“好,但是以一年为期,如果她不喜欢文明社会,要回来,就要由得她。”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掌来,我们两人,就击掌为誓。

  大家当然可以想得到,红绫到了文明社会,会生出什么事来——当时,我也以为我可以想得到。可是结果,我所想到的,根本不对,也就等于,我什么也想不到。

  当然,那是另外几个故事了。

  而且,在红绫去到文明社会之后,在苗疆,又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是另一个离奇的故事——会按照事情发生的次序来叙述。

  我在蓝家峒三天,实在不舍得离开,红绫虽然抗拒学习,但是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懂得的东西,当真不少,在我要白素和我一起到德国去时,白素不肯,她道:“我保证不再要她做她不愿做的事,用你的话,把她和全人类分开来,只有她一个人不在圈套之内。”

  白素的话,多少仍有点负气,但她已经作出了这样的承诺,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而且,我也没有理由不相信白素的承诺,虽然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有好几次并不直视我,像是有意在规避我的视线——这种情形,使我知道她必然另有一些话,未曾向我说出来。

  我当然可以向她追问,但是一来,人与人之间,要是一方面有话不说,而要有劳另一方追问,那是人际关系之中最无趣的一环,我不会那么做。

  二来,白素算是已对我作了最大的让步,这已是她的性格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同时,在苗疆的三天,我十分感慨,我和红绫之间,本来就只有血缘的关系,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建立起正GIF89a,e???搠物琪诛歧缔揎午秣睫抵昼妻街顼无鼢,,e@ 巇i瀐l刖p,蟭m選K?罓pH,G?胵*0 匑Rz琙q亗b盤$ 媯h一毾&卋?%€穆D9?&"= Y_ u}態?jm$?嘍棐?ReRaa煣Vfb$ ú炒刀犯? ? r(凉?>潬燪&?兤W>譢=崘"?冏?藻*椑恆[? 溯炬|Hj??s旍 浔`媎( 伾 糷2/ 穪F??P+|Lh 镅#$PtdG._^yh'&&啽A&Em蔦?h小?€A蚀┯鼶h燪p8?m 撙 Mx€S? ň?KtN6N崂#M桜餈m?汸?俅Q??凨<筈h?{埭?xz?鈭$杊鈮(???抾*芚N `^J?0X?K<鲽E8?缲?$k€ ?/ @1煂Ev?/黢4侫?﹤Rq??%?e愘|1?4訯dBy閷殀兡R}蒠B~糆?  謾zwN&饊`;j栭8P諛V腎幝噻#v&d)癲*?€?** 悡Η妒Is?G攜标?s鷮(??偟@wk?? 9`b"夞蜻 @H?}wB稈皼jb黗騹时TUy4?0 T;牑齒#雧?Pl?l€挌蘱1埔0H墋婭v嶥`\Ⅻ撦v]玨盭櫪e?皍[? {%E ?€挮|V0H4鈽p0酂v??I[鈨(漞EX/?F4 犂疞c(つ稥W齻徚C?p?d圦^ 褧l?f[=?誗Y?郂膊鲅Qh鐤7奐跏B镭亽3a€? w颹ㄇQL钺怗.擶n榞 ┒∪鎼 噜?<J?N?,赥snE钪慍0?宊摬贗╭€?燹?淍X櫪懻Y擭#!?!]谘?鬜5珗鼴汥h F橪沎嫮?O0 6扛歙B緃 €ht?$+Y闦l爯濋j 潗哕漯8嗔]r7喊t鴇~K泚?5)9?啺塕?>戓???甓か8`w ? p39?鞴U繪?袱q4U?3ぐL??O€肥 ?脨_>U哩?#p€s??奒漟?y<@Rs*娧+Zl膨LR劵凌崫燕娐?弨 d "惚?r}RH@{F?格恀D嘰??j巓糟叇17nQ?R?馲U,3=`?@?#Y.!媚指A+?o埨?搰i8is肵NX鰱?J換IH鉷(?@d?'瑤愃嘂?E4彂?咮拡d?鉓甈?匬g歵 茰6丗膭c ?剜蕚u坊蓶鷩嗶?:?X騁g:▔U?? ㄡ?h?鉖=-?張?蛚Hr!|4#?qz冺$ ,jA?Йz?'!?x8##*?Z瞥!={D亯5馧^鳰 纘5pA$)事# P7劄::M??.D€%嶜^濥岒:Idf9働GS+?榝 ? +s(橺?庤??r栃嵥4?[?矗TpaeKf菵;棚%Q?厌>?俢泤dW淡R琘'h湓抁?尩?m .xC 鸫m]廓葫?K+朧蟆H\ 嘎?0痹嫀e潣?x汁Y 化学老师拿着烟出去,教室后面一阵骚动。柴娟伏在桌上呜呜地哭,大叶和几名女生在一边劝。后来,柴娟干脆哭着跑出教室。

17

刘万水果真得了王秋宝的瓜子。

晚上,三个人回到宿舍。刘万水从胳肢窝夹的书里抽出一个塑料皮日记本,递给陈家来,说,陈家来,真是不成敬意,留个纪念吧。

陈家来有些感动地接过日记本,道了谢,翻开扉页,见赠言下面潦草地写着:

祝同窗陈家来明年考上大学!!!

愚兄:刘万水

某年某月某日

陈家来非常友好地笑了笑,收起日记本,坐在炕沿上。

刘万水从兜里掏出一包瓜子扔到床上,说,又输给王秋宝那小子一回,来,咱仨把它交待了,算是为陈家来送行吧。

突然,陈家来和刘万水同时感觉出,从学校到宿舍这么长时间,周玉国一直没说话,很不高兴的样子。

陈家来走近周玉国,问,周玉国,你咋了?

没咋啊。周玉国回答的声音很低。

刘万水哈哈一笑,周玉国,是柴娟哭把你疼得吧。

去你的,尽瞎说。周玉国不像以前那样反驳的厉害。顿了顿,又嗫噜道,柴娟不知咋了,哭得那么厉害。

真是为了柴娟。陈家来有些不可思议。

刘万水一本正经地劝周玉国,这个啥稀罕的,柴娟家里待她那么娇,哭还不是常有的事。

以前她咋没哭过?周玉国不相信。

嗨,你观察得倒挺仔细。刘万水看了看陈家来,又回过头低声对周玉国说,周玉国,你要真有这心,干脆写个纸条,我帮你交给她,把柴娟叫出学校,你仔细问问不啥都知道了。

真的!周玉国脸上浮起一层喜色。

刘万水见周玉国真的要写,回过头朝陈家来挤了挤眼,催周玉国说,可不真的,周玉国,这事包在你老大哥我身上了,快写吧。

周玉国小心翼翼地从本子里撕下一页纸,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写完后,递给刘万水,说,万水,你看这样写行不行?

刘万水接过纸条。陈家来也凑了过来。纸条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柴娟同学:

不知昨天下午你为啥哭得那么厉害 ,我想叫出你来问问。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你的同学 周玉国

刘万水看了纸条,笑得前仰后合,断断续续地说,你这小子,这样写人家咋能出来。

周玉国红着脸问,万水,我该咋写?

刘万水停止笑,找出一个破作业本,沉思了一会,在背后写起来。写完,递给周玉国,说,周玉国,你比着再抄一遍。

周玉国和陈家来一起看刘万水写的内容。见上面写道:

柴娟:

有事想问你一下,请来校门一趟。

关心你的同学

刘万水见周玉国不满意,解释道,周玉国,你懂啥,你写条子的目的不就是叫柴娟出来啊,柴娟出来才是关键,别的都没用,因此不能写得太详细,像你写的那样,一看就知道啥意思了,人家咋能出来?再说也不能署名啊,还不知道人家柴娟对你有没有那个意思,若没有那个意思,人家肯定不出来,所以得把这条子写得神秘点,只要柴娟出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周玉国被说服了。刘万水和陈家来在床上吃瓜子。周玉国聚精会神地在一边抄,抄完后举起来看看,不满意撕了重抄。一会,地上蜂拥了十几个小纸团。

18

星期五早晨,为纸条的事,周玉国早早把刘万水缠起来。陈家来也跟着起了个早。三个人来到学校,教室里只有大叶一个人。大叶看见三个人进来,合起书笑嘻嘻地说,你们三个来得真早啊。

还不如你早呐。刘万水说着,走过去翻了翻大叶的书,佯装叹了口气,说,好家伙,又看的英语,想出国啊。

还出盆呐。大叶夺过书,白了刘万水一眼,站起身朝陈家来走来。

陈家来正伏在桌上写字,没看见桌边的大叶。大叶用书轻轻敲了敲桌子,说,陈家来,出来一下,我问你点事。

陈家来愣了愣,跟着大叶走出教室。大叶停下脚,转过身对陈家来冷冷地说,陈家来,就在这里吧,不往远处走了。

陈家来莫名其妙地一阵紧张,心想,我哪惹着她了?

大叶看着陈家来,清了清喉咙,说,陈家来,我问你点事。

啥事?

你咋惹得柴娟?

我哪里惹她了?

圆珠笔的事王秋宝没和你说啊?

说啥?

你真不知道?那支圆珠笔是人家柴娟送你的,人家是好意,知道你转学,送你留个纪念的。

陈家来懵了。

大叶继续说,陈家来,王秋宝真的没跟你说啊,柴娟往你文具盒里放的时候,王秋宝亲眼看见的。

陈家来忙不迭地解释,王秋宝真没跟我说,他还说是有人偷了放进我的文具盒里要陷害我呐。

陈家来,你真糊涂,叫人家捉弄了,真是,王秋宝太不像话了……你也是……做事事先好好考虑考虑,你看,人家本来是好意,你倒在班上骂人家,谁受得了啊!

陈家来说不出话。大叶看着陈家来那副不知所措的窘态,忍不住噗嗤笑了,随着这一笑,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温和起来。

我该咋办?陈家来低下头,像是自语,又像是问大叶。

谁知道你该咋办,人家柴娟对你可是挺好,暗地里常夸你呐,你那样待人家,说不定人家现在还在家里哭来。大叶温和中透着严肃。

听了大叶的话,陈家来更是不知所措。

来校的同学渐渐多起来。部敬财从陈家来和大叶面前走过时,停住脚,有意看了看他俩 ,陈家来的额上渗出一层细汗,抬头看了大叶一眼,满是祈求的神色。大叶无可奈何地说,陈家来,看来,你是只能惹事不能挡事啊,下午放学后,我去柴娟家一趟吧,跟她解释解释,唉,我这人就是好管闲事。

陈家来感激地点点头,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啊,耽误你的时间了。陈家来知道大叶学习挺刻苦。

没看出,你还挺礼貌呐。大叶扭身将胸前的一只辫子甩到背后,又说,陈家来,我可不能空着手去啊,你准备送给柴娟啥礼物?

把那支圆珠笔再还给她吧。

哎哟,哪有你这样办事的?

大叶见陈家来确实为难样子,低低问了一句,陈家来,你真的不想和柴娟留个纪念?同学一场多么难得啊!

我真的没啥送。

好了,不愿送就散了,小气鬼,回去吧。

陈家来转身回教室时,禁不住瞪大眼睛看了大叶一眼。大叶长得真好看,特别是那双眼睛,水水的,看了叫人满心的敞亮。迈过教室门槛,陈家来忽然有一种做错了事被老师叫出去批评了一顿的感觉,但有着很大的不同,究竟不同在哪里,他想不出。

预备铃后,班主任来到教室,见柴娟的座位空着,问柴娟哪里去了。大叶站起身,说柴娟病了。班主任追问她咋知道。大叶说柴娟的一个亲戚来给她请假,因急着有事,托她向老师说一声。班主任沉思了片刻,才“噢”了一声。

陈家来回过头去看,大叶也正朝他看,两人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吃中午饭时,刘万水把陈家来拽向一边,说周玉国那小子鬼迷了心窍。陈家来问咋了。刘万水说周玉国非要逼着他回家一趟。陈家来问回家做啥。刘万水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为了柴娟,周玉国要我为他去柴娟家问问。

陈家来说,刘万水,你去不去?

刘万水说,我得病了咋的,一个大汉子家,给人当起媒人来了,不过我倒是真要回家一趟,这几天老觉得饿,得回家好好吃一顿。

那你回来咋和周玉国说?

胡乱编几句不就得了。

刘万水,你骗人,看我不跟周玉国说。

刘万水急了,说,别……我知道你俩交情深,我家离柴娟家挺近,我找个因由探听探听就是,其实,我看周玉国那小子是一头热,人家柴娟根本就没那意思。

你咋看出来的?

还用看?闭上眼想想就有个数。

一只手“啪”地拍在刘万水背上。刘万水和陈家来同时回过头来,是周玉国。

刘万水,你说我坏话了?

没……没,不信,你问陈家来。

周玉国问陈家来,陈家来说真的没说他坏话,周玉国这才信了,转脸对刘万水说,万水,我跟你闹着玩呐,我和你说的那事千万可别忘了啊!

刘万水断定周玉国没听见他说的话后,唬起脸,又拍了周玉国一下,说,周玉国,我得还过来,刚才那一下你可打疼我了。

19

月不郎星也很稀,高高低低的房舍像农人割下的一捆捆柴禾,胡乱地堆放在模糊的夜色里。村庄很静。忽然,鸡声四起,是邻家的鸡遭到黄鼠狼的偷袭。全家人纷纷行动,喊杀声、木棒与硬物的撞击声刺入夜空。好一阵忙乱!

半夜里,一只鸡像是吓出了毛病,隔一段时间便低沉地咕咕几声,又像在提醒主任千万别放松警惕。陈家来和周玉国不时听到邻家房门吱呀的开启声。

邻家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也没有使陈家来和周玉国活跃起来。两个人躺在房东家的大炕上,一句话不说,被各自的心事淹没了。

因为刘万水回家,炕一下子宽敞多了,宽敞得有些空旷,有些凄清。刘万水这个人啊,不能说他好,也不能说他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总是想方设法与他作对,甚至有点苛刻,而今他不在,两个人反倒觉得少了点什么。

周玉国的心事非常明显。对陈家来来说,如果单是因为伤了柴娟而感到内疚,实在不够全面。大叶不是已为他做解释去了啊?只要大叶把事情的原委和柴娟说开,柴娟肯定会谅解的。大叶真好。陈家来的幻觉中不由得浮起那群女生围着大叶姐长大叶姐短地说笑的场面。

我要有这样一个姐姐多好!陈家来先是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心热了一阵,接着就是一片茫然。

临睡前,女房东来过。老太太听说陈家来要转学,特意过来看看,还带来了四个熟得很透的大石榴。老太太的肤色很白,面部皱纹不多,挺受看,说起话来细声细语,叫人听了浑身舒服。陈家来问起男房东佟大爷,老太太说是去了东北,他以前待过的那个厂子现在又上马了,正在对解散的职工进行安置,听说够条件的还照顾一名子女入厂。老太太家长里短地说了一会,最后夸了陈家来几句,说陈家来文绉绉的,像个秀才。

睡觉时,周玉国主动睡在炕的北头,把靠近窗子的一面留给陈家来。一阵风悄悄刮过,树叶啪啪落在地上,有一片飘进窗口,落在陈家来的脸上,凉凉的。

陈家来,把窗子关上吧,我咋觉得冷嗖嗖的。

一晚上,周玉国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20

从柴娟的情绪来看,大叶肯定做了不少工作。两个人并排坐在一条板凳上,谈得很投机的样子,有时笑几声,虽然笑声不像以前那么爽朗,但丝毫听不出强作的痕迹。

周玉国不停地回过头朝这边看,因见不到柴娟的回应,表情越发茫然。一个小同学凑过来和他开玩笑,被他狠狠骂了几句。莫名其妙。小同学乖乖地走到了一边。

预备铃响后,刘万水才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手中的东西刚放在桌上,周玉国过来约他上厕所。刘万水气喘吁吁地说,周玉国,下课后去吧。

周玉国不依,刘万水无可奈何跟他一起去。

其实,刘万水跑进教室时,先跟陈家来打了招呼,努努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陈家来隐隐感到他那一笑的含义。

课代表发作业喊到陈家来的名字,陈家来起身去取,正好和回自己座位的柴娟打了个照面。陈家来一下子记住了柴娟的那双眼睛,是一双亮亮的那时的陈家来很难理解又无法忽视的眼睛。

刘万水和周玉国去厕所回来了。陈家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周玉国看。周玉国看也没看陈家来一眼,回到座位后便伏在了桌上。陈家来不由自主地也记下了自认识周玉国以来他最难看的一副表情。

班长提前下通知,说今天下午不上课了。

好漫长的一个上午。而到了最后一节课,时间竟出奇地快起来。以前,每每到这样的时刻,外村的同学都瞥足了劲等待那一串清脆的铃声。陈家来也憋足劲等待过,而现在突然渴望时间再慢再慢一点。

下课后,大叶出人意料地第一个走出教室,出门时回头看了看陈家来。蓦地,陈家来感到一丝小小的疼痛,虽然说不出这疼痛究竟发生在哪里。

王秋宝一屁股坐在桌上,劝陈家来说,陈家来,玩一会再走吧,下星期你就不来了。

陈家来一点玩一会的兴致也没有了,环顾教室,他感到整个教室早已空荡荡,整个洼峪镇中学也早已空荡荡,甚至他本人也已空荡荡的了。

环顾的时候,他无意瞥见了柴娟。柴娟正静静地坐在桌边看书。

走,赶紧走,陈家来暗暗咬定了这个念头。

21

太阳目光灼灼地俯撼着大地,但早已收敛了夏时那种令人心悸的火热,所有被它的目光浸泡着的事物,都流露出幸福的润泽。老人倚在新堆起的柴垛上,似睡非睡的样子充满了惬意。一群孩童高举着剥得很光滑的高粱秸,你追我赶着打闹,这种热闹的场面与那边的老人形成了显明的对比。

陈家来走出最后一道胡同,禁不住回头望了望这座他进进出出了两年多的小镇。因为离村庄太近,他只能看到村庄很小的一部分。如果能考上大学,我一定回来仔细看看这个村庄,陈家来这么想着,刚才在教室那种空荡荡的心情多少有了点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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